想把餐送進高校,在一些城市,只能由學生來干這件事。校門攔住了大型外賣平臺,餐食進入宿舍的最后一公里,呈現出不同于精宓化系統的另一種生態
軟件無法實時監控配送,秩序也不能實現最高效率,中間的隙縫,年輕人用人情、道義彌合。這個生態是新生的,又顯露出些許算法更迭中已被遺落的特質--沒有懲罰騎手的機制,仰仗學生普遍的同情心化解沖突。
一個大學城可能同時存在七八家校園外賣平臺,展開野生混戰。創始人多是畢業不久的年輕人,買一個小程序,幾輛電動車,招騎手、談商家,慢慢就拉起了自己的團隊。
在這里,不能讓騎手寒心,是一家外賣平臺的成功法門。混戰中勝出的創始人,可以買車買房。成為“單王”的學生騎手,一個月掙兩三千,攢下來買新款iphone、去旅游。掙當下的錢,或逃離此刻的無意義。
云南某一本高校在讀研究生卓不凡,被校園外賣生態吸引,開啟了持續10個月的調研:目前仍在繼續。卓不凡分享了其中部分故事以下內容根據他的講述整理。
01
商戰
我從2023年10月開始做田野調研,很好奇在大平臺的圍追堵截下,怎么還有校園外賣平臺的生存空間?去年我們學校還有七八家,倒了幾個,目前剩三四家。美團、餓了么在學校東區,一天一千多單,只送到校門口。而一家強勢的校園外賣平臺,一天有三千多單,能送進宿舍。我挑了一家強勢的A平臺,想兼職做他們的學生騎手,沒想到競爭特別激烈。配送群約400人,分三個時段上班,每天最多需要24人。第一次報名,我比開搶時間晚了25秒,沒名額了。仔細看了下,1秒之內就有8個人報名,不得不懷疑其中存在科技的力量。我買了個“外掛”,5塊錢試用2天,定時在群里搶名額,第二天才排上。A平臺在東區的負責人之一也是學生,今年大三,學體育的。他看我完成了配送才說,之前一直以為我是對手派來的間諜,所以遲遲沒給我注冊賬號。
原來幾家平臺之間,商戰正打得如火如荼。
他們的小程序很簡陋,我兼職的這家A平臺,騎手賬號的密碼默認是手機號。對家知道了,照著學生騎手備注的手機號,大量登錄然后“提現”——倒不一定能掙多少錢,就是給競爭平臺搞破壞。財務是純人工打款,發現老在打錢給同一個人,才趕緊在群里讓大家改密碼。我還做過A平臺的宣傳員崗位,任務是挨個敲開男生宿舍門發傳單,發一層樓15塊。能看到很多同學的生活狀態,挺多人在打游戲,1棟樓60個宿舍里,可能20個都有煙臭腳臭味。發傳單的效果立竿見影,當天單量就會比較高,留住很多顧客。但苦的都是宣傳員,很多騎手寧愿配送,也不愿吃宣傳的苦。這個活兒要把廣告詞不停重復、宣傳到位,偶爾也受人冷眼,有人關門聲音特別大。
還會有時間限制,一個半小時內要發完3層,發太慢了有可能被宿管阿姨抓走。A平臺在對家平臺安插了“間諜”,可以讓我們獲知對家發傳單的時間——早宣傳肯定效果更好,顧客大多先入為主。
有次我們提前了一個小時,傳單發完,對家才開始發,剛發幾張,就被幫我們盯梢的老騎手拍了照,向宿管阿姨舉報,讓保衛處帶走了。盯梢也是一個兼職崗位,30元盯一個半小時,負責坐在公寓大廳,觀察宿管阿姨和對家的動向。A平臺甚至給每棟樓設置了“樓長”,這是核心“精銳”,每個月發400塊,負責巡樓,也可以自己發傳單,算個肥差。樓長的身份是保密的,很多騎手可能聽說有樓長,但不知道是誰,不然有可能被反向舉報——憑什么他能當,我不能?有的對家宣傳員不好意思敲門,把傳單放門把手上,很快就被“樓長”收走了。
幾家平臺就是這樣死的,新平臺沒有設置“樓長”的能力,首先得在每棟樓都有騎手,再從里面挑有責任心的,這是A平臺的“護城河”,后來的平臺很難入場。砸錢也砸不進來。之前有一家平臺轉盤抽獎,我經常抽到五塊、十塊的,用他們平臺點外賣就能優惠。看起來挺厲害,結果一個月就撤了。還有一家抽獎能抽到兩三千的耳機,至少砸了幾萬塊,勉強撐了一個學期,也倒閉了。再點進他們的頁面,推薦關注另一家校園外賣平臺,最后只賣了一個廣告位。新平臺不發傳單拓客是活不下去的。
樓長會被特別叮囑,看到某家平臺的傳單,得往死里收——因為它的創始人是“背叛出走”的。我后來了解到,他和A平臺的創始人都是從江蘇常州來的。
2019-2020年,常州大學城有50多家外賣平臺,A平臺創業時他們還是學生,實在卷不過,就到了昆明的大學城。常州的故事也一起帶了過來——據說一個老大哥,蹲守在校門口跟保安抽煙,來個車就問,誰的車?蹲了半個月,終于蹲到食堂負責人的車,就這么搭上了線,老大哥的外賣平臺一下子做起來了。A平臺到了昆明,也在校門口蹲守,遇到眼里有光感興趣做兼職的,就發個紅包、買杯奶茶,一點點拉起了自己的團隊。一起來的幾個兄弟,分別負責不同的學校。其中一個被分到職校,單量低不好賺錢,看其他兄弟一個月能掙兩三萬,心里不爽,另立門戶。當然這都是A平臺的人說的。
校門口劃出了一片20米的區域,用來當站點,平臺互爭地盤,離校門越近越好。A平臺的對手五花八門。比如共享單車的負責人,外賣平臺要靠無證電動車才能送餐,動了共享單車的利益,他們就跟保安一起查無證電動車。宿舍裝了門禁系統,只允許本棟樓的學生進,宿管阿姨也成了要搞定的環節。平臺會派兩個騎手,一個負責吸引宿管阿姨注意,另一個快速溜進樓。
一個嚴厲的阿姨,一開始不允許外賣箱子進宿舍樓,學生騎手就去找她聊天,箱子的位置,隨著兩人的關系日漸親密而遷移——先是進了樓,后來直接放到了阿姨值班的桌子旁。騎手配送時拿不了的,阿姨能幫著照看下,防止丟餐。學校管得再嚴,只要是人管理的地方,他們總能利用民間智慧找到隙縫。
02
人治江湖
校園外賣比外界要多出三四個環節。收餐騎手從商家處拿餐、轉運騎手接餐后轉運到站點、分餐員把餐分成不同校區、不同樓棟,最后由學生騎手配送到宿舍。學生可以參與后面兩個環節,我做過一次全天的分餐員,直接被這個工作震撼了。人像機器那樣,從十點半到晚上八九點,除了午晚餐,基本在不停地運轉。彎著腰,盯著小票,把餐分到不同學校不同校區的筐里。有的餐特別燙,被燙到還不能扔,只能忍著把它們擺平整。中間我喝了五六瓶水,卻沒上一次廁所,都出汗蒸發掉了。剛想休息兩分鐘,餐來了,監督的人就會喊我一聲,那就休息不了。
我做了一天,緩了一周。分餐員的工資是固定的,120元一天,工作量純靠人工監督。一旦有了經驗,了解這種“人治”秩序里的自由空間,就會有人偷懶,讓其他人不滿。有時候覺得這種人治不公平,有時候又覺得有人情味,不像外部系統那么冰冷。學生騎手是整個送餐流程里最關鍵的資源——我調研的大部分學校,只允許本校學生進入校園。不同學校的騎手工作難度不同,同樣是每單兩塊錢,職業學校的錢就難賺一些,里面的學生消費水平不高,想做兼職的人多,干活還要搶。學校管的也嚴,有時候需要走路送餐,挺辛苦的。在我們學校,我一小時能掙三四十,他們學校的騎手一小時可能只有十幾二十塊。
在云南大學掙錢就容易多了,只需要在宿舍樓下等著,平臺會讓全職雇員把餐送到樓下,學生騎手送上樓就行,也是一單掙2塊——它是211,學生不好招,輕松點才有人愿意干;也可能跟A平臺在云大規模小、校內配送距離遠有關系。
云大的騎手跟我說,有一種“知識獲益”的感覺,同樣是做騎手,好學校賺錢都容易些,“沒白念書”。
我剛開始送餐的時候,會有一點不好意思,萬一碰到熟人怎么辦?一個化學研究生也在做騎手,他是我遇到唯一有羞恥感的人,都讀研究生了還這樣“浪費時間”,特別怕被導師看見,就戴著帽子悄悄送。他說做實驗的時候,感覺是“大漢拈花針”,特別消耗,做體力勞動反而能喘息一下,帶來成就感,他靠送外賣瘦了十多斤。
學生顧客們素質一般比較高,不會有歧視,還有人覺得學生騎手自己掙錢,令人佩服。如果是熟人,那更好辦了,不會苛責騎手。我一般都是最后配送自己樓的外賣,里面有同專業的同學,慢一點沒事兒,好說話。
學生外賣平臺的系統里,做不到實時監控騎手位置,中間有真空地帶。
出了問題找商家,說送出了,想找騎手,沒電話,就靠客服人工催,幾乎每天都會丟餐。程序里只能差評商家,差評不了騎手,也沒有懲罰機制。顧客都知道,配送到宿舍時間要更長一點,容忍度很高。我有一次送餐,把湯汁灑了,送到顧客那兒,油又沾到了書上。當時很驚慌,說補個紅包給人家,人家沒要。A平臺的負責人也說,學生的錢特別好賺,他們有同情心。遇到問題,無非就是退個餐,送慢了給個紅包——“學生愛占便宜”,多搞幾次促銷活動,不滿的顧客就又回來了。而且能直接聯系上校區客服,外部平臺找真人客服說話都麻煩,這種機制更靈活、好溝通。
圍繞校園外賣生態,我訪談了二三十人,閑聊那種就更多了,沒聽說有激烈的沖突,不會像外界騎手那樣被咒罵刁難。最多是送得特別慢,用了一個半小時,女顧客也就是摔門而已。也有較真的學生,發現米線店地址與實際不符,去投訴商家。訪談中還聽說有個學生吃出了蟑螂,平臺當天就下架商家,提出10倍賠償餐費。那個學生不同意,告到互聯網法庭,要求賠3000,最后商家和平臺一起賠了四五百。校園外賣的整體生態還是柔和,就像在溫室里配送一樣。
斷斷續續調研了10個月,我發現負責人會特別注意保護騎手,怕學生寒心,為學生不斷調整規則。
有一個老騎手跑去對家平臺送餐,負責人當晚就去找他聊。得知是因為經常報不上名排班,就給他優先安排。有的新騎手連續報不上名,也給這些人設置了“新手保護期”,第四次報不上就人工排班,新手賠償顧客的紅包也會給報銷。單王則會得到更多的照顧,負責人發起報名前會單獨提醒,“我一會兒要發消息了”,讓他們先報名。有的人不會騎電動車,要走路送,送得快平臺也會同意,這里面有很多的協商空間。
人情會產生牽制,有一個對手家的騎手,不喜歡那家平臺的管理,但因為負責人的關系,一直不好意思“跳槽”。直到負責人這學期調走了,他才轉到了A平臺兼職。
騎手搶單是在現場掃碼,不會明確規定誰能一次性掃多少,默認的規則是“多帶少”——拿了單多樓的餐,也要拿單少的樓。
有的新人不懂規矩,負責人就會在群里艾特他,“你是不是拿太多了”。學生騎手之間,一般都很好溝通,有的搶單者被說兩句,自己反而emo了。不過有個大一的女單王,瘦瘦小小的,讀空乘專業,搶單時卻很強勢。別的騎手還在旁邊,她直接就把單都掃了,說自己就是來掙錢的。
因為這事,她跟校區負責人發生過沖突,直接越級告到平臺的創始人那兒,她是最早加入的一批騎手,負責人也不敢說啥。聽說有個下雨天,她摔了一跤,臉上破了,口罩上都染了血,還在配送。負責人發現了,帶她去了醫院,治療完她又送餐去了。接觸下來發現她家也不缺錢,她靠送外賣一學期掙了一萬多,買了8000多的iPhone15。
03
“掙一些當下的東西”
A平臺一天的單量有六七千,周末可能上萬,商家抽成大約在35%。幾個合伙人2022年到昆明,現在已經買車買房。經常能看見合伙人親自配送,風里雨里都能見到。我去一個校區調研,很多女騎手覺得校區合伙人有人情味,愿意跟他干活。學生有跑步的任務指標,合伙人就把配送的電動車借給她們,騎車繞著操場轉,運動任務就完成了。有的女騎手住得遠,合伙人送女騎手回宿舍。下雨天給大家發雨衣,掙了錢就買適合女生的小電動車。嚴格執行校規的話,只有帶學校通行證的電動車才能行駛。今年3月的一天,A平臺的無證車輛突然都被保衛處扣了,還下著大雨。
配送一旦坍塌式地垮掉,別的平臺就會趁虛而入。很多學生騎手自發過來,騎著自行車,有的租了帶通行證的車,還有20多個人走路送餐。最后,A平臺給幫忙的每人100塊錢,事前沒承諾,事后主動給的。后來五六個學生騎手一起去找保安,說自己一年一萬學費(據我了解本科生一年學費4000元),送外賣是要掙學費,不讓送就去跳樓。保衛處看這個架勢,只好說“育人為主”。那次事件帶來的變化是,之前騎手用筐拿著餐進校門,之后得用黑色的袋子套一下,從監控邏輯上,可以讓保安假裝沒看到。
●學生騎手掃碼送餐。講述者提供。每學期期末,A平臺都會召集各校區負責人和老騎手吃飯團建,少說五六十人。有的騎手在這里認識了朋友,一個班十幾個同學都來送外賣。班級的關系松散,反而是一起送外賣,一起協作做事更能讓關系升溫。單量不高時,站點會變成一個社交場合,大家聊會兒天。
女騎手們在樓下碰到,會幫彼此帶一單。有兩個女孩玩得很好,平時互相帶零食、糖果,周六約好一起配送。男騎手更多是自己配送,競爭更激烈,但誰也不能當著其他人拿走太多餐,大家的收入相對平均。而女生中體力好、干活拼的人,能夠成為單王。空乘專業的女單王資歷老,熬走了三個校區負責人,都是選的溫和、會哄顧客的男生,工資比較高。但單王一個月最多掙兩三千,女單王會想,為什么自己當不上校區負責人?
不過她對未來沒有太多打算,“我現在就想賺這個錢”。一個體育系的男生上大三,做到了校區負責人。院長出面管他,你要以后一直送外賣嗎?在他看來,負責人一萬多的工資已經非常高了,還有晉升路徑,如果開拓其他校區,有可能成為合伙人。
而研究生畢業的同學,在當地只找到了5000塊的工作。他賺錢的欲望比較高,需要買很多球鞋。學生騎手心里,都有一個賬本。有人目標感很強,有人很隨意,送外賣雖然對未來沒有幫助,但可能是此刻能做的最好選擇,掙的是當下的東西。
一個數學系的女孩,之前在餐廳打過工,被客人言語騷擾。如果做家教,要往返通勤、時間不自由、也沒那么大的市場。她說現在就是把刷抖音的時間用來送外賣。有個女生想攢4000塊錢,買一張演唱會的門票,我問她劃得來嗎?她回答一想到能見喜歡的明星,送餐就特有動力。一個大二男生,跟我同一天做分餐員,掙的錢正好買游戲皮膚。
在學校食堂做兼職、在學校便利店超市打工,一小時15-20元。在學生能做的兼職里面,騎手的收入算很高了,周日一天送100多單,能掙兩三百塊,不耽誤上課,而且隨時可以退出,不報名排班就好。有個女生靠送外賣掙了幾萬塊,用來報200一節的鋼琴課、出去旅游。她賺到錢的截圖,幫平臺在起步階段吸引了很多新騎手。
她有個不愛學習、叛逆的弟弟,很難找到工作,女生就靠自己跟平臺的關系,推薦弟弟做了全職轉運騎手,包吃住,每月5000——這可能是一個20歲的姐姐,能做的最好安排。另一個騎手父母是做烤煙生意的,家里的房子被燒了,他送外賣掙了幾千塊,拿出來幫家里修了房子。還有一些學生,對校園生活失望,送外賣是他們抵抗虛無感的方式——學校里的很多東西都是被動接受,但做學生騎手,是自己主動的選擇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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